逐恶
*老板多比，架空
维内加·多比欧在十九岁时当选教堂的神父，人们听闻此事，在大街上即击掌庆祝。这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人们皆相信多比欧格外被神眷顾。只要他发放他的神缘，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从小，多比欧就被认为是最虔诚地信仰神的孩子。虽然这个教区的所有人无不信奉着神，但人们都说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灵魂深处更为炽热的坚定”。因这份超人的虔诚，人们相信他是凡人中离神最近的存在，能够听到神的旨意。就连主教都这么认为：选择多比欧作为神父是顺从神的引导。多比欧必将带领人们更好地信神、爱神，使所有人都在死后升到天堂中去。
多比欧走出教堂时正值酷暑，新换上的黑色常服吸收了所有的光和热。听闻他任职之事的人中有年轻气盛、对神十分虔诚的，早早就等候在旁，他一出来即屈身跪倒在他脚边，口中称“父”，请求他代表神进行劝勉和训诫。多比欧大惊失色，将这青年扶起后连连摆手，说：“请不要这么说，我怎么能和天上的主共用一个称谓？请快快回家去吧，只要日日虔心祈祷，照常参加弥撒，主听到你的声音，必定顾念你。”
那青年便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多比欧回到家，对母亲说起此事，之后烦闷地说：“为什么他们都认定我是神的使者？我只是不曾和他们说起我的事。虽然我总是感到冥冥中有什么在呼唤我，但并不认为那声音属于神，那看不见的影子也不像是神的影子。事实上，我的确感到我在信奉着一位伟大的存在，但祂究竟是不是我们一直敬仰的那位神，我也不知道。”
说完，他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撑着脸，继续发问：“神真的存在吗？这世上有人曾亲眼见到过祂吗？若祂真的存在，也爱着世人，为什么不来地上见见信徒们的喜怒哀乐？若祂不爱世人，因此不被人见到，又如何证明祂真的存在？”
母亲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严正告诫他：“绝不可再这样想，维内加，这是对主不敬！你今天的话被我们两个听到也就算了，但不可让第三个人听到，我们也要忘记这件事，绝不再提起。你更得发自内心地把你的想法改正过来，在往后的日子里要更加虔诚地信主，祈祷主能饶恕你的罪过，否则我们两人都会受到惩罚。”
多比欧听从了母亲的话。正逢他当上神父，每日事务繁忙，工作皆与神有关，平时一直身穿常服示人。教区的信徒们依旧尊敬他，为了不辜负人们的好意，他尽责尽力地做着本职工作。他主持弥撒使信徒可祭祀神明，布教传道令神的信徒增加；他为新生儿施洗，为新婚夫妻祝福，为垂死之人告解。太阳底下发生的一切事，他都代表主进行见证，这世上虽不是任何事都称心如意，但起码在他面前每个人都获得了安宁。
神谕传达得太多，连他自己都以为他听到了神谕。因日复一日做着神职工作，五年以后，他已变得十分虔诚，也相信自己最初听到的就是神的呼唤，相信他时不时看到的看不见的影子属于神，胸腔中燃烧着的决意也来自于对神的信仰。
此时他已二十四岁。在他二十三岁时，他的母亲因病去世，死时很是痛苦。他把这当成是神的惩罚，但母亲只是在坟里睡了，他又祈祷母亲能够上天堂去。
这天，暴风雨连着肆虐一日一夜，直到夜深时才停息。教堂年久失修，多比欧担心脆弱的窗户会被暴风雨破坏，于是竟一夜未睡，挨到雨停后立刻前去教堂。雨后空气湿润，泥土气息扑鼻，暴风似还未走，砭得多比欧通体生寒。他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堂，拿出火柴点灯，火柴却是湿的，他确信自己并未沾到水。
好在还有黯淡的月光。多比欧逐一检查窗户，遗憾地发现果真有一扇碎了。他打算明日找人维修，并向主教告知此事。这时他走到神像前，不禁想要祈祷，在他闭上眼睛前，他看到神像的背面。
或许是因为没有火光照亮，而月光又太黯淡，多比欧置身于一片漆黑中，神像的背后也漆黑，只神像本身还泛着淡淡的光彩。没有光，但多比欧清晰地看到：神像背后这片浓重的阴影流动起来。
起先它铺在地上，随后聚到一起，自这片黑潭中，它站起来，越来越高，最后垒成一个高大的人形。它从神像后走出来，站到多比欧对面，一片漆黑中，它是个看不见的影子，但多比欧看得见。它静默着，同时也鼓动着，它融在周围的黑暗中，但多比欧的目光被它抓住，不得离开。多比欧于是死死地盯着它，感到它也在盯着自己，那黑影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又似乎整个黑影都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多比欧于是盯着这眼睛，感到自己快要晕倒，却不是因为恐惧。
在这一刻，他已完全明白：他听到的的确不是神的声音，那影子也不是神的影子。它们都属于同一个存在，一个伟大的存在，他从出生起就受召唤，召唤他的神就在他面前。他笃定祂不是主，因祂不从神像上走下来，也不在圣光中降临人世。祂孕育于黑暗，自黑暗里走出，祂本身就是黑暗。凡祂走过之处，黑暗即在祂身后漫步。
于无声中，黑影动了起来，向多比欧走去，又与他擦肩而过。黑影走得很慢，也并不开口说话，祂走到那扇破碎的窗边，在月光中现身。祂穿一身黑斗篷，兜帽扣在头上，多比欧望着祂，胸腔中的滚水终于将决意浇铸成形。祂回头望多比欧，惨白的脸上一双绿色的眼睛，只这一眼，多比欧即背向神像，跑入那黑暗中，并永生永世都追随在后。
如此又过了五年，多比欧已经忘了那个苍老的教堂，却始终记得那扇他跳出来的窗户。这五年里，他和他的神——他的恶魔，一同奔波在大地上，却不寻找新的信徒，只是互相陪伴。多比欧曾缩在恶魔怀里，向祂问起往事，恶魔只是说：“因你信错了神，我才出现。”
“我信奉主时，没有人见过主；我信奉你，你却始终在我眼前。”多比欧看着恶魔，“为什么不在一开始时就带我走呢？”
“你相信命运吗，多比欧？即便是小草都有命运。神创造命运，但神之所以为神，也是因为祂被自己的命运主宰。”恶魔说，“我也有命运，我受命运指引，在五年前找到你。我们的命运汇聚成同一条河流，我们就浸在其中。我的多比欧，你我注定要相依为伴，并在最后合为一体。”
多比欧欣然接受。
黑暗果真一直伴随着他们，凡是他们所到之地，太阳始终不升起，只有冷白的月光，照得土地皆是泛紫的黑色。几次他们走上山丘，多比欧坐在地上，看着恶魔在月光下张开翅膀，月光照亮祂红色的头发，还有上面点点不祥的绿斑。每当这时，多比欧都被祂的完美震撼，忘记一切事，连时间都仿佛在此刻静止。
这一天，当多比欧独自站在大地上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唤他。他转过身，辨认一番后，惊讶地发现这男人竟是在教堂边向他跪拜的人。他看起来憔悴不堪，看到多比欧，竟又跪下去，口中说道：“我主庇佑！竟叫我再见到您。这十年来，我时常祷告、虔心供奉，可不幸的事还是一一发生在我身上。如今我已家破人亡，没有工作，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他继续说：“若我活活饿死，这也罢了，只怕这都是神对我的惩罚，叫我死后上不了天堂。我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但请您发发慈悲听我告解，或许神能听到我的发声，怜悯眷顾我。”
多比欧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已背叛了神，不能再听你告解，如今的我只能给你带来灾厄。你到附近的教堂，去找那里的神父，愿你的神保佑你。”
男人惊愕地看着多比欧，说：“您也曾经一度是神最虔诚的信徒啊！”
多比欧凝视着他，见他看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神父的常服。他伸手摸向脖颈，又摸到项链，原来他一直都还戴着十字架。他把十字架摘下来，放在掌心上端详，想起了多年前在教区里生活的点滴，想起母亲、老旧的教堂和矗立的神像。而后，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十字架扔下去。
十字架离开他的掌心，起初一切如常，但在半空中，它倒悬过来。月光沐浴着多比欧，他身上的衣服传来裂帛声，一对翅膀自他削瘦单薄的后背上生长出来。他仰头望向月亮，月光下，恶魔正向他飞来，翅膀投下巨大的阴影。他向迪亚波罗伸出手，被祂抱进怀中，向天涯海角飞去。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