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were made to last.

【信云】一壶浊酒(十八+尾声)

不相见,不相见,那一人,那一面。



他倒下去了。

他睁开了眼睛。

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纸鸢般急速下坠,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拉远,颠倒错乱浑不成形。有风托着他的脊背,而后又被压碎四处流散,他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发现全身都控制不住动弹不得,就连指尖都是僵硬冷凝一片。

一只手穿过风稳稳撑在他肩后,他忽的不再头晕目眩。熟悉的豹头环眼出现在面前,他微微睁大眼睛。

张飞大喝一声:“起!”

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被生生推了起来。天地不再倒转,周遭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有人举着刀向他们冲来,杀声喊得震天响。

赵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掌中原本寒凉的兵器此刻被他体温捂的几乎滚烫。他低下头,长枪已被尘土裹得失了本来颜色,枪尖上还有鲜血向下流淌。

张飞挥矛退敌,兵刃相接激起一片脆响。他回头喝道:“子龙!!”

声如惊雷炸在耳后,赵云猛地回过神来。敌兵已经冲到近前,他毫不犹豫地出枪刺倒,又挑翻左右攻来的两人。张飞一掌拍在他背上,怒道:“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快去找阿斗,这里有我!”

话音一落,张飞握矛横扫。周围的敌军被他气势所慑,未有一人再敢上前。两人身侧荡出一块空地,张飞正提防着一旁可能杀出的敌将,忽听赵云叫道:“翼德!”

张飞回头看去,见赵云正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张飞一时不解其意,却听赵云又道:“我去了!”

张飞立时便一颔首。赵云目光灼灼,眼底亮着些意味难明的深意。两人重又背对而战,张飞长矛一荡,赵云提气一跃,稳稳踏在张飞矛上。张飞大喝一声,奋力挥出长矛,赵云借劲跃出甚远,落在这伙敌军身后的地上。

此时又有新的敌军赶到,见赵云冲了过来,都呼喝着一齐拥上。赵云自是不放在眼里,迅疾递出几枪便在敌阵中开出一条路来,他亦不恋战,提枪冲了出去。敌人待要追上,张飞却大喝一声拦在他们面前,立时又战作一团。有了张飞的掩护,赵云得以迅速突出重围。

不断有逃亡的百姓踉踉跄跄地经过,赵云独自一人与他们背向而行。路上满是百姓的疾呼和哀嚎,赵云在这不绝于耳的声音中复苏了全部的记忆。他只顾往来寻觅,目光搜寻着每一处,不敢有任何错漏,又逢百姓便打听少主的消息,却也无一人知晓少主下落。

他只得继续全力向前奔跑,边搜索边寻路人来问,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渐渐的他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每踏出一步就会多一分的茫然和空白。气力一点点流失,他却不敢停下歇息半刻,只怕他稍有耽搁便误了大事,让曹贼先寻到少主。

只怕他稍一停下脚步,身后就会有其他的记忆追上来,将他生拉硬拽进深潭里,挣不脱逃不掉亦无法呼吸。

他正本能地寻找着,忽的听到前方传来呼救之声。他忙跑过去一看,却是几个百姓被贼兵团团围住。无辜的百姓紧紧抱着怀中的行囊,神色张皇无措,赵云一看便怒从心头起,提枪上前将这些个贼人全都刺倒,低声骂道:“想不到还当真有这等趁火打劫的无耻之人!”

他见贼人已死,便转头慰问这几个百姓,不料他们中有一人看着竟甚是面熟。赵云调动起对他来说已算得上久远的记忆,还未搜出个结果,这位方才还惊慌不已的百姓已是喜上眉梢,道:“多谢赵将军!”

赵云心中一动,忽的想起这人正是一位百姓队长,便也大喜,忙问道:“你可知阿斗少主在何处?”

队长的神色立时变得郑重,叫其他几位百姓先走,自己引着赵云直往西北方向去。路上又遇到几拨贼兵,赵云杀了个片甲不留,还抢得一匹马。银白的战袍被泼得鲜红,他自己身上也新添了几道创口,他却浑不在意,只护着那百姓队长直奔到一间屋舍前。队长眼见房屋,登时松了口气,指着房门对赵云道:“小主人就藏在此处!”

赵云不敢松懈,只点了点头,确认四周并无敌人后对这百姓队长道:“多谢你了,快逃命去吧!”

队长“嘿”的一笑:“我哪里还能有命在!能护得小主人周全,我的用处也算尽到了!”

他转身便跑,赵云亦掉头冲进屋里。屋内空无一人,赵云四处搜了搜,在墙角的大水缸后发现了卧在地上的孩子。赵云大喜过望,冲上前将襁褓抱起,见这孩子果真就是阿斗少主,心中一酸,险些就此落下泪来。

孩子还在静静睡着,赵云心有余悸,一刻也不敢怠慢,抱着孩子就要出屋去。眼角余光扫到这庇护了少主的大水缸,赵云怔了怔,心道:“这比家里的那个还要大上一些,不知能养多少鱼。”

他不敢再耽搁,抱着阿斗径自出屋去,抬头看见一面旗帜挂在院内的树上。赵云登时大喜,急忙把那旗帜拿下来,看到上面的“刘”字,眸色又暗了暗。他怀抱阿斗,看着熟睡中的孩子幼嫩的脸蛋,轻声道:“我这就带您回主公那里去,请您暂且在这旗帜中待上一会儿。”

他展开大旗,用它将襁褓牢牢系在胸前。既寻到少主,他也不多逗留,上了马就要赶去长坂桥与张飞会合。他辨明方向,径直打马赶去。

行出一段路,遥遥瞧见一队军马拦在途中,赵云并没犹豫,仍驾马前行。前方远远传来一句问话:“将军要往哪里去?”

赵云行近一瞧,为首的两名将领乃是曹纯和张郃,都是曹操的得意部下。曹纯的目光落在赵云怀里,厉声问道:“里面是什么?”

赵云更不答话。张郃笑了笑,道:“攻击抱着孩子的将领,真是不甚优雅啊……”

话音刚落,曹纯已冲了出去,连带手下士兵一齐呐喊拥上。赵云面上没什么表情,抬枪便刺倒数人,又挡开曹纯劈来的剑。曹纯不依不饶,直与他战了四五回合才被他寻着空隙一枪挑落马下。赵云不敢恋战,掉转马头就要夺路而走,张郃却又向他攻来。两人出手都极快,不多时已战了十数回合,兵刃相接之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最后还是赵云一枪刺在张郃手上迫使他松了兵器,这才分了胜负。

赵云寻着机会,策马狂奔出去。张郃皱了皱眉,还是带领手下兵士去追,只是已然追不上了。赵云一路狂奔,眼看离长坂桥越来越近,却又杀出许多贼兵来。赵云抿紧了唇,挺枪便战,一时杀声震天、鲜血四溅。

他也不知究竟放倒了多少敌兵,正杀至眼红,忽的有一人大声问道:“军中战将可留姓名!”

赵云击退一片敌军,应道:“我乃常山赵子龙!”

那人未再答话,赵云战了一会儿,渐渐发现了端倪。初时还有人放箭来射,他全靠手中长枪抵挡才未中一箭,此时却已连放箭的人都没有了,敌军都是真刀真枪的拼上,且出手总有三分余地,似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赵云眸光闪烁,心中有一念头已然成形。他料定敌军是欲要生擒自己和少主所以才这般束手束脚,是以他更无顾忌,出手越发迅疾狠厉,终是杀出重围,头也不回地向长坂桥赶去。

待到身旁不见敌人踪影,他才稍作分心探查一下自身的情况,见又多了许多创口,鲜血不断流出。气力随着血水一同渐渐流失,他却放宽了心,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孩子。阿斗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却也不哭闹,看到赵云看着自己,竟还笑了起来。

赵云也笑起来,一手托着孩子,轻声道:“我们就快到了。”

他又一鞭马,心道这次真是拖了少主的福,不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他纵马疾奔,远远看到一人据桥而立,心下一宽,叫道:“翼德!”

张飞大声回应,喝道:“走!”

赵云便纵马过桥,将喊杀声抛在后面。行出一段路,他略缓过一口气。耳中渐渐只听得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他在军中厮杀已有好多时候,此时天色更明。他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仍然阴沉昏黄,浑不似个好天气。

一路赶至这里,早已人困马乏,饶使这马还算神勇,此时奔跑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赵云将怀中孩子又向上托了托,望着前方的路途一时怔忡出神。

背后的风似是化作一双手环抱住了他,掌心温热慰帖,虎口生着老茧。他在军中杀得剧烈跳动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却又似被挖走一块般疼得发虚,诸般或冰冷或烫热的情绪一齐涌来要填上这缺口,又在胸腔中掀波翻浪。有什么声音在他耳边呜咽呐喊,他只是越发的恍惚失神。

奔出二十余里,鲜血的流失已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不时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才能保持清醒。他复又驱马前行,却远远看见一人向他奔来,他忙勒住了马,翻身下地,却一个踉跄险些软倒,用枪撑住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急喘两口气,正要支起身子,一双大手伸来将他扶住,他方才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他抬起头,刘备关切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着刘备熟悉的面容,忽的落下泪来。

刘备登时泪如泉涌,叫道:“子龙!”

赵云深深看着刘备,解下系在胸前的旗帜,露出阿斗稚嫩的脸。孩童一派天真地看着赵云,又看向刘备,而后笑了起来。

刘备泣不成声,颤声道:“子龙!你……你……”

他张开双臂将赵云揽进怀里,赵云再也忍受不住,伏在刘备肩上无声痛哭。胸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五味百感呼啸着灌入他的每一寸血脉,他把脸埋在刘备肩上,眼前却是一片刺目的红。

跟随刘备的军士赶了过来,看到两人相拥而泣的场景,尽皆面面相觑。赵云一个激灵,松开刘备,急道:“后方还有敌人正不断赶来,翼德已留下断后,还请主公速速上马,尽快脱离险境!”

刘备重重点头,唤来自己的马。赵云亦上马,一行人向汉津奔去。行不多时,后方传来马蹄之声,众人回头看去,却是张飞单骑追上。马还未到,骂声已先传来,张飞呼道:“我已击退曹兵,只怕他们又再追来,大哥快走!”

刘备应道:“好!”更驱马前行。张飞奔到赵云身边,往他怀里一瞧,登时“嘿”一声笑。赵云亦笑起来,用指腹轻轻摩挲阿斗的脸蛋。

汉津早已有船只等候,一行人上船安顿下来,心里都松了口气。刘备去与刘琦叙话,赵云和张飞互相处理了伤口,瘫在一块歇息。

张飞呈“大”字形喘了会儿气,忽的一拍身旁赵云的腿,喜道:“咱们赢了!”

他并没得到回应,猛地回头,面上飞扬神色却在看清赵云的脸时僵凝了一瞬。他挠了挠头,颇为不解地问:“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不高兴?”

话音方落,他看到赵云猛地一颤。大滴大滴的泪水自赵云眼中不断落下,他脸上分明是哀痛至极的神情,却又生生牵出一个笑来。他摇了摇头,笑道:“高兴,我当然高兴……”

 
 

及至夜深人静,赵云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他似是顷刻间失了全部的力气,向后倒在榻上。耳畔似还有潮声不断翻涌,他怔怔地看了会儿头顶,缓缓闭上眼睛。

脑后高束的长发硌得他很是难受,他又撑身坐起,将马尾解开。没了束缚的长发披散下来,铺满整个后背。他捻起一缕拿到眼前怔怔看了半晌,而后缓缓将周遭陈设都看了一遍,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明日还要早起。赵云垂下眼帘,这便准备入睡了。他宽衣解带脱鞋上榻,长发随着动作滑至身前。他方要躺下,又想起头上护额还未除,于是抬手覆在凸起的云纹上,又分一指伸入护额之后将它掐住。

正要使力,赵云却猛地怔住。他微微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而后将护额摘下,又颤着手抚上前额。

指腹下是一片柔软的触感,赵云的手指滑到脑后,碰到一个已被压得扁平的结。他把结解开,将这细长的条带捧在手上,慢慢拿至眼前。

灯还未熄,微弱的烛光映亮了青色的绸面。

 


 

尾声

韩信把手放在躺椅上,一寸一寸地抚过椅背。木器已被风吹得微凉,他轻轻摩挲着,却觉得它仍旧温热。

他看了木椅半晌,缓缓坐于其上,又向后靠上椅背,静静看着远处江水泛起微波,大石旁侧鸟雀蹦跳。

他看了会儿风景,起身进屋。屋内空无一人,张良不久前带着赵云一同回了住所,说是要检查一番再送回来。他看向张良怀中的人,他的阿云还在昏睡,他只是默默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屋内的所有陈设都和清晨时分别无二致,韩信站在门口来回看了看,目光落在放满了东西的桌案上。他走过去,见自己写的那句诗还静静躺在桌案上,一旁的墨汁早已干涸。他轻轻拿起纸,在心中又默读一遍,而后将它折起,拿着它走到衣柜前。

打开衣柜,尚有余银的荷包就立在叠得整齐的衣物上。韩信拿起荷包放在一边,捧起最里侧的一摞衣物,把手中的纸塞进其下。他正要放下衣物,忽的看见柜子深处似是有什么东西,于是他把手伸进去,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原也是张纸,只是叠得四四方方,内里的字迹一点也看不见。韩信盯着它,半晌才微颤着手将纸展开,将纸上的寥寥几行字默念一遍。

 
 

兄敬启:

承蒙饮和食德,愧感交集。蒙候厚息,谢赠至深铭感。然云趋府多日,惑于兄者有二:唯漫散,唯甘食。盖兄生平忘取舍,只管放心闲,未肯把灵源胶扰。

云归后,兄亦可多劳,免溺甘凛以致恙。惟愿兄同故人和而顺哉!至于云者,劳人只合一生休耳。

敬身寸悃,勿劳多念

恭愿喜乐长安

 
 

韩信淡淡地笑起来,而后慢慢敛了笑意,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封信。纸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看了许久,一笔一划皆用目光描摹了遍,而后缓缓将信折回原样。

他把压在衣物下的那张纸抽了出来,纸已被他折起。他复又将纸展开,把叠得四四方方的信放了进去,正压在“广矣”二字上。他把它们一并塞到衣物下,而后关上柜门。

他在衣柜前站了许久,直至从窗外吹进的风拂动了他颈后的碎发。他转身朝着窗户走去,探头向外看。外面阳光正好,或许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赵云的头猛地点了下去。他一下子惊醒,以手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复又攥了拳撑住头,眼睛渐渐阖上。他正要再去会周公,涣散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竹简上,他又清醒了不少。

赵云坐直身体,捧起竹简细细端详一番。《淮阴侯列传》方抄至一半,赵云正要提笔再写,又觉实在振作不起精神,只得作罢。他又打了个哈欠,指腹在“信”字上反复摩挲,几乎要把那初干不久的墨迹再次揉开。他想了想,又去把枕头旁边的发带拿了过来。

起初几天他不肯让这发带离开他视线哪怕一时半刻,白日里或做抹额或做发带的戴在头上,夜里睡觉时也要抓在手里绝不放开。一日他午间打盹,张飞正走进来,看到他抹额依旧未除,伸手就往他额上抓。那次直把他吓得不轻,但没过多少日子他就确定了这发带不会轻易就消失不见,也就放松了警惕,现在只是睡觉时会将它压在枕下。

他把它拿到离灯烛稍近些的位置,借着火光静静地看着。只是看着仍觉不够,他又并起两指放在绸面上,一寸一寸地细细摸过。待摸到发带尾端,指腹下传来凹凸不平的异样触感,他心中一奇,拿起来一细看,发带末端竟还绣了条小小的龙。

这是他此前从未察觉到的。他愣了愣,瞬间便想起了当日韩信织好它后又藏掖了几天才交给他的事情,此时他方才明白,韩信原来是在这几日里又去搞了这么个名堂。他一时啼笑皆非,摩挲了一会儿这条龙,又淡淡笑了起来。

窗外的风吹进来,冷得他直打了个激灵。他将发带放回枕边,只觉这风实在寒凉,便将窗关上,而后轻叹了口气。

秋天就快过去了。


全文完



信件部分是我托朋友写的,本古文废物实在束手无策。

没有番外,不写番外了。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今后请继续关注出本的进度。

评论 ( 17 )
热度 ( 71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去以秋云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