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were made to last.

【信云】一壶浊酒(十七)

 
 

他正想的出神,忽的又听韩信道:“白日里睡了那么多时辰,现在睡不着也好,合该把那些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才是。”

这话说的倒有道理,赵云听了却很是不以为然,笑道:“现在这么黑,你又不点灯,除了在榻上和我说话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又怎么补你浪费掉的时间?”

韩信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赵云,眼睛里蓄的一泓秋水在黑夜里也依旧晶莹发亮。从这时起他便极少眨动双眸,生怕一眨就会有一分错漏,而没能得见赵云哪一瞬间的模样。

赵云被他盯得心奇,正要开口询问,韩信却突然掀被下榻。赵云看着韩信漆黑的身影,一时竟有些傻眼。他看着韩信晃到案前捣鼓了一番,而后屋里就亮起了暖黄的烛光。韩信直起身子,淡淡道:“那我就点灯。”

赵云眨了眨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脑子转过弯来,不禁哭笑不得。韩信拉开椅子坐下,烛光照亮了他素白的里衣和火红的长发。

 
 

他看着赵云,施施然道:“你我不如比上一比,就比谁先入睡,先睡的就算输了,要做明天一天的饭。”

赵云有些受不了,好笑地问:“你是三岁小孩子吗?这有什么好赌的?”

“你就说你赌不赌?”

韩信的话声依旧低沉,问题却这般幼稚,直让赵云大感无奈,只能软言答应。这一应下来,他自己却也忍不住开始分析:“我醒的比你晚得多,要睡自然也是你先睡着。”

韩信笑了笑,道:“那可未必。”

赵云“嘿”了一声,坐直身体道:“那我可定要和你赌一赌了。”

韩信笑出声来,摇头道:“你当真不是个傻子?”

赵云亦笑道:“你也好不到哪去。”

韩信复笑了笑,不再说话了。赵云看着韩信,忽的心中一动,好笑道:“我知道了。你和我赌谁先睡着,自己却坐到光里,那自然是我先睡过去的可能性更大。”

他越想越不服气,索性也掀被下榻,到韩信对面作势要拉开椅子。韩信正要说话,赵云的目光却落在案上摊开的纸上,奇道:“这是什么?”

韩信垂着眼睛,任由赵云拿起他面前的纸。纸上墨迹已干,赵云小心捧着,一字一顿地念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偏头问韩信:“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

赵云撇嘴摇头,问:“你什么时候写的字?我竟不知道。”

“你睡得猪一样死,当然不知道了。”

赵云又是一气,把纸放回案上推给韩信。韩信低头看着纸上的字,道:“不过是读书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句,来了兴致,就随手写了几笔。”

赵云本已转身要上榻,闻言又起了兴趣:“哪一本书上?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刚一问出口便知韩信定然不会回他,索性自己去寻。韩信看他赤着脚在书架上乱翻活像只没头苍蝇,笑了笑,道:“别找了,睡觉吧。”

赵云正要回绝,哪知韩信先斩后奏地吹熄了烛火,顷刻间屋内又是一片黑暗。赵云僵在原地,只能垂着头又走回榻前。他在韩信身边躺下,叹道:“你又是这样。”

韩信淡淡道:“你又生气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生气的。”

韩信笑了笑,道:“睡吧。”

他正要翻身,却听见赵云道:“你我还有赌约,我才不睡。”

这回轮到韩信无奈起来,摇头道:“那你就干躺着吧,未免也太无趣了。”

赵云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再不理韩信。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睡意渐浓,却犹强撑着精神。他眨了眨眼睛,有心想刺探一下韩信是否已睡去了,本想唤他的名字,又忆起纸上那句意味不明的诗,便顺口念了出来。他声音极低,可韩信还是立时回道:“

赵云眨了眨眼睛,道:“这是下一句?”

韩信应了一声。赵云点了点头,慢慢闭上眼睛,韩信翻了个身,他又强行把眼睛睁开一些。韩信看他这样挣扎,暗叹了口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将这首诗的全部都背了出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他的声音低沉而轻缓,赵云起初还听得认真,后来便再难保持清醒。韩信始终都只念着这一首诗,赵云迷迷糊糊之中但凡稍聚起一些精神,便低声应和韩信,直至韩信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他闭着眼睛,口中喃喃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最后他们这个赌也没分出胜负。后来两人都昏昏沉沉,全然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亦不记得那时对方还是否清醒。便是判出了胜负,赌注却也无法执行,只因两人再醒来时已然过了正午,平白免去一顿早饭,昨夜定下的“做一天饭”的赌注自然也就算不得数了。

赵云坐在榻上瞠目结舌地望着窗外天光,韩信在屋外转了一圈回来,下结论道:“八成快到未时了。”

赵云微张的嘴更是合不拢了,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把这个大消息完全消化,不禁咽了咽唾沫,干巴巴地道:“竟然都这个时辰了……”

“昨夜也不知是何时睡的,反正丑时是定然过了的,那现在才醒倒也正常,没什么稀奇。”

韩信拿过书架顶端的纸包扔到桌上,拆开后抓了块精致点心塞进嘴里。赵云方才醒来,脑内一片锈钝,对着韩信的后背瞪眼睛瞪了半晌,死水般的神思才泛起了些微的涟漪。他眨了眨眼睛,道:“给我留一块……”

尾音还未消散,纸包已然直直飞向面门。赵云这时倒是动作极快,抬手便接住了,打开一瞧,里面正躺着最后一块酥软的点心,旁边还有从韩信那块上掉下来的碎渣。

韩信鼓动着腮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云,却没什么神光聚起,原是在发呆,思绪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赵云看得好笑,便笑吟吟地迎上韩信的目光,韩信很快就把点心咽下肚,眼睛里总算亮起了些许的光采,却没和赵云说话,掉头就出屋去了。

赵云一时怔住,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三两口把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披上外袍也跳下床去。

墙边立着两根钓竿,右侧那根显然颜色较新,是韩信发现赵云偷用他的钓竿后专门又做的。韩信将船放进水里,钓竿和竹篓都摆得妥当,而后便跳上船,载着赵云行出一段距离。

两个人背对背钓了半天的鱼,竹篓里多出好几条鲜活的生命。赵云弓着身子抬着钓竿,好一会儿都没见鱼儿上钩。他叹了口气,神色恹恹地道:“你往旁边让一让。”

韩信的钓竿也没动静。他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赵云软软躺倒下来,彻底躺平后肚子还适时地“咕噜”了一声。韩信专心等着鱼儿上钩,一眼也不瞧赵云,口中道:“你可奏了好一会儿乐了。”

赵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韩信此话何意,登时恼羞成怒,皱眉翻了个身。“大半个日子只吃了一块点心,也不怪它抗议。”

韩信施施然道:“我也只吃了一块,却没和你合奏。”

赵云白他一眼,灵机一动,道:“你并非常人,自然不可和我并论。”

韩信笑了笑,并没接话,忽的一抬手,一条肥硕的鱼挣出水面,光荣入住船侧的竹篓。赵云支起身子探头去看,鱼儿在竹篓里挤挤挨挨,竹篓浸在江水中,水波泛起细微的涟漪向远处推去。

赵云的目光跟随着这道波纹,见它一点一点地游向前方,直到目力可及之处再也难寻。他怔怔地看着船下的碧波,心中默念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韩信放下钓竿,道:“回去吧。”

他们驾船回到岸边,将新捕来的鱼儿投进缸里。原本安静潜在水底的两条鱼见添了新伴,都向上和新加入的鱼儿一起游来游去。

赵云站在缸边看了许久,听得韩信那边响起了生火的声音,便自觉地搬了板凳在后方坐着。韩信做好了饭,到屋里布置好碗筷,一回头却没看见赵云,便出屋去寻,看到赵云抱着手臂靠在门上。他顺着赵云的视线望过去,天边霞色尽染,江上金光粼粼。

赵云忽的问道:“你说今晚会下雨吗?”

韩信看着天上自由自在的云,沉默片刻,道:“或许。”

两人靠在一块儿看了会儿风景,而后一同进屋去吃饭。

 
 

韩信的预言竟然成真了,明明从早到晚都是好天气,甚至还有晚霞染得半边天都火红,到了夜里就寝之前忽的就开始电闪雷鸣,一忽儿就下起雨来。

赵云靠在枕上合上书本,愕然地看向窗外。正在这时又是一道闪电驾到,照得整间屋子都白亮了一瞬。赵云垂下头,苦笑道:“居然真的下雨了……”

韩信过去掩上窗,免得雨潲进来。叩窗的雨声连绵不绝,天边雷声不断,闪电一道接一道劈下。赵云摇摇头,道:“看来今晚是别想睡好了。”

韩信突然道:“雷电持续不了多久。”

赵云怔了怔,回忆一番,便也明白过来。他淡淡地笑了笑,向后靠在枕上,道:“想不到我还能再听一遍这雨声。”

韩信走过来将赵云手中的书拿走放在桌上,又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宽衣上榻。他躺到赵云身边,道:“今晚可听雨入眠了。”

赵云笑了笑,偏头看向韩信,道:“昨夜的赌打错了,应当放到今天来打才是。你我二人彻夜听雨,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韩信也笑起来,道:“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

赵云便不说话了。两个人安静地躺了一会儿,闪电和雷声果然如韩信所说的那般渐渐消失不见,天地间只余雨声还在回荡,洗刷着一切。赵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心里忽然泛起冲动,于是他动了动身子,向韩信凑近了些。

出乎意料的,韩信没犹豫就做出了回应。两人一点点靠近,终于抓到了彼此的手。赵云喟叹一声,闭上眼睛。

他把枕头扯过来一些,准备就以这个姿势入眠。窗外的雨声依旧绵密,他渐渐昏昏欲睡。正当他马上就要堕入梦境之时,身侧的床榻突然剧烈颤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见韩信半支起了身子。

赵云的睡意方去了一些,看向韩信,只觉对方的眼睛比此前的任何一晚都要更加明亮。韩信躺了回去,却仍然盯着赵云不放,片刻后他向赵云凑过来,两人本已紧密相接,却又被他生生拉近了距离。

韩信侧身抱住赵云,手掌握住赵云的肩头,掌心温热而慰帖。赵云也侧身回抱住韩信,手臂搂在韩信的背上,下巴抵上他肩窝,压住一片柔滑的长发。韩信的手从肩头移下来,将赵云连人带被抱进怀里。

两人沉默地拥抱了一会儿,赵云觉得还是要自己先开口,于是低声道:“你多保重。”

韩信应了一声,道:“你也是。”

赵云于是笑起来,又静静地听了会儿雨,感到脖颈酸疼后就放开了韩信。韩信松开了一直握着的赵云的手,两人各自回到枕上,不多时就先后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些许雨水的味道。早饭由赵云来做,韩信一口一口地吃着,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吃过饭,赵云收拾了碗盘,摞在一起要去清洗。韩信跟他同去,两人推开门,看见张良就站在屋前。

张良的视线落在赵云身上,而后又转向韩信,神色几番变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我来了。”

赵云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自端着碗盘往江边走去。韩信看了眼他的背影,又看向张良,轻声道:“你倒是准时。”

张良摇摇头,笑容竟也有些苦涩。他转头看了眼赵云,突然抬手虚划一下,金色的光圈便又出现在空中。

赵云将碗盘放到地上后就立刻站起身来,仿佛只要迟疑一瞬就会有什么力量绊住他让他别走。他转过身就看到了渐渐扩大的光圈,张良的身影被阻挡在后看不清面容,但韩信没有。他和韩信隔着光圈对视良久,直到金光最终成门,他才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张良的面色苍白了许多。他皱了皱眉,道:“进了这道门,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炷香时间内它都不会消失,你随时可以进去。只是最好还是尽快,我虽然有九成把握,却也不敢担保当真就不会有任何差池。”

“我明白。”

张良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进屋歇一会儿。”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屋,反手关上门。赵云看了会儿禁闭的房门,转头对韩信道:“你代我好好谢谢张良先生。”

韩信应了一声。赵云看着他,笑起来:“看来要你自己洗碗了。”

韩信说不出话,只得点点头。赵云便自顾自说起来:“衣服我都洗好晾好了,给你收进了柜子里。罐里放了新的茶叶,你随时都可以沏来喝。菜差不多还够两天的份,盐我买了新的,但是糖快不够了,你自己想着买。”

他语速很慢,似是每说一句都在斟酌着下一句该说什么。他想了又想,终于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笑着摇了摇头。

韩信轻声道:“我都记住了。”

赵云又笑了笑,抬腿向那道金门走去。韩信和他一块儿走着,没迈出几步,赵云又停了下来。韩信下意识地看向赵云,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两人对视片刻,赵云最后深深看了眼韩信,低声道:“我走了。”

韩信应了一声。赵云笑了笑,转身跨进门里。

扬起的衣角也消失在金光中,韩信恍然似的抬起头。头顶碧空如洗,确是个晴好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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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一句出自《诗经》中的《汉广》,此句意为“汉水滔滔宽又广,想要渡过不可能”

我是不可能渡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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