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 were made to last.

【英零+泉真】带我走,好吗?(上)

    老零+泉总的正经生贺,伪科幻,伪穿越,伪神话,第一人称,慎入
    我也不想分两段发啊但是太特么长了,(进度条)压力这么大我也很无奈呀

    《带我走,好吗?》

    “当你把刺刀送进对面与你年纪相仿的陌生人的这里的时候,你的良心也在谴责着你吗?”

    他的手抚上我的腹部,在那片衣料上温柔地摩挲,热量通过掌心传入我的体内。我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眼睛里于是显出迷惘的神色,我趁机把他的手挪开。这块地上除了我和他以外已经没有活人了,他也满身是血,鲜血凝结成暗红色固体粘在他漂亮的金发上,但他没受什么伤,谢天谢地。我把他送回战壕以后他的精神还处于恍惚之中,我趁机离开了,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还会像一百多年前那样死死地抓着我。

    我走到离战壕最近的一处星际通道前站定,这条通道是透明的,所有的星际通道都是透明的,看起来就跟什么东西也没有一样,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空间扭曲和撕裂。我把手放在上面,弹出来一个输入框,我写下我自己的代号以后通道就打开了,这是通往已经成为废墟的月球的通道。到达月球后我准备先去火星,然后在那里搭宇宙飞船回我那个编号是一大串数字的临时根据地。

    被黑洞吐到地面上以后我看到了濑名泉,他还是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白色长风衣,空间通道打开以后他向前伸出手,看到我以后他愣了一下。我笑着问他看到是我是不是特别失望,他撇了撇嘴说刚打开一条缝的时候我就看见你的和服了。

    我和他并肩走在栽了树的人行道上,车辆在我们身旁呼啸而过。这里的地表原本是坑坑洼洼的,但自从人类找到填平坑洼的方法后,一条条高速公路就架了起来,只有作为景区被保留下来的地方还能看见环形山等等的地貌。濑名泉自从接到我以后就不说话了,他虽然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像今天这样沉默也是很少见的。我决定试探着挑起一个话题。

    我问他为什么会在火星,他说是地球待不下去了来火星避避难,因为料想我今天也会来这儿于是就等在星际通道口接我,因为我有一从里面出来就会昏倒的毛病,他怕我给当地人添麻烦。这让我啼笑皆非。

    说来也是好笑,别人走一次黑洞最多也就是恶心干呕,我却能直接昏过去。有一次我和濑名泉在一个小星球上相遇,我是去做调查而他是去旅游。我提议说我们在星际通道里步行回去吧,他吓了一跳说朔间你可不年轻了识相点就别胡闹,我没听他的。我去考察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乘飞船,远一点的就乘超光速飞行器,很少有徒步前行的时候,那次我突发奇想想要走回去,濑名泉拗不过我,又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去,只能黑着脸跟在我后面。我的体力流失得很快,不得不走一段停一段,濑名泉一边骂我一边给我递水,看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就把我拉起来让我赶紧走他急着回去做保养。被黑洞吐到地面上以后我没扛住瞬间的扭曲感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识长达四十分钟,不仅把濑名泉吓了一跳,连当时正在附近活动的人们都受到了惊吓,濑名泉把我背回旅馆以后还有人送来水果和牛奶。呵,这可真是我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事。

    我说起地球上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他的眼里显出痛苦的神色。“游君死了。”他说。

    我恍然大悟,这是他每次在他那位游君去世后都会流露出的沉默。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他比我矮了几厘米,这个动作我做起来十分容易。他把我送上飞船以后就走了,我不禁想起那个被我抛在战壕里的孩子,他还在被他的良心困扰着吗?不管怎样,下次再见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濑名泉是我在距离银河系十分遥远的一颗大行星上做考察的时候认识的,穿着一件类似于医生的白大褂但充满了科技感的衣服,这在他的星球上是随处可见的,然而他这件不是这改窄了就是那纹了图案。这样的衣服使得他在人群中特别显眼,偏偏他还不喜欢接受别人的目光洗礼,总是一边说着“超烦人的”一边拨开人群。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当地科学院为我接风洗尘的小型宴会上,彼时我因为穿过长长的星空隧道而头昏脑涨,不得不在中途就退席,老院长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就不情不愿地跟上我,带我去客房休息。当我脱掉鞋躺上床以后,他靠在金属门的门框上,以一种刚刚抽完一整包劣质烟的疲倦口气说:“我讨厌你身上的衣服,它让我想起那个不属于我的故乡。”

    “也是不属于我的故乡。”我笑着说。然而这遭到了濑名泉的不屑:“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儿,那个……朔间先生?一看你就不年轻了,那个破药丸子吃了几颗?能有三颗?说实在的,我很讨厌那玩意。你是从地球来的第一批移民吧,我可不一样,我一睁眼看见的就是这见了鬼的白色沙漠。日本是你的故乡,不是我的。”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人的眼力,尽管他后来承认是从院长口中得知我的大概年龄后才妄加猜测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赞赏。我在地球上过几年学,那个时候地球已经被破坏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出门要戴防毒面具,无论看哪里都是白蒙蒙的一片,日本海的海面上漂着的全是工业废品,海底不知道还有多少。我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度过了人生的头十二年,大部分人都已经迁居到了月球,月球塞满了以后又去了火星,还留在地球上的人要么是继续搞未完成的科研工作的,要么是忙着开采仅余的资源的,要么就是一直都交不起移民费被迫留在地球上的。我的父母属于第二种人,他们把我和弟弟随便往寄宿学校一扔就去了南极采矿。学校里没有多少学生,老师也少得可怜,一个老师负责把他所负责的科目教授给全校学生是很常见的事。科目也就那么几个,基本上都是为探索宇宙和科技创新服务的,只有一个“为调剂学生心情而设”的人类文明例外。这是一个把历史哲学语言文字文学艺术等等专属于地球的东西扔到一个大锅里烹出来的东西,是我最喜欢的科目。

    教我的那个老师似乎也死了文化传承的心,只是在课堂上把那本厚厚的教科书发给我们看,让我们自己读,下课再收回去。我就是在那上面读到我的祖国的,一个狭长的岛屿,周围是蓝色的美丽的海洋。年幼的我一想到到了火星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样美丽的海就感到难过,于是在其他孩子指着书上印的古代帝王肖像画尖声大笑的时候,我在偷偷地记忆一千年前尚还美丽的世界。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记忆里古代帝王的肖像画已然模糊不清,波罗的海也成了西班牙的领海,就连每年新做的衣物都要参照前一年的旧衣才不至于全然忘了样式。每到一个新的星球,当地人都会对我的穿着感到好奇,我总会详细地给他们讲它的产生发展消亡,收到的无非也就是兴奋和不解这两种眼神。我几乎没在哪个星球上长久地住过,我穿着在现代太空人眼里过于碍事的衣服,带着调查用的工具,独自穿梭在瑰丽奇妙的宇宙中,以我自己的方式缅怀逝去的时代和不再清澈的海。

    在我登上一个通体发紫的星球以后我不得不改变我的作风,从那以后我每到一个新星球都会事先调查当地的服饰风格,然后请人做一件套在我的和服里面。紫色星球的居民并非地球移民,而是土著人,也就是在我出生之前的地球人津津乐道的“外星人”,他们有着和母星一样的紫色皮肤,看起来就像蔬菜大棚里的紫薯。当我的飞船降落在地面上以后他们瞪着桂圆那么大的眼睛,还没等我提出什么问题就冲过来擒住我,把我五花大绑之后扔进仓库里。那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的建筑,里面堆满了生的蔬菜,原本就稀薄的空气里混着泥土气味和各种菜散发出的怪异气味,没有窗,整个仓库里都是黑漆漆的,我甚至不知道它有多大。紫皮肤的人每天都会送来怪异的饭食,同时敞开大门通一小时的风,那是我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不是因为饭,而是因为风和光。我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迅速衰弱下去,当我估摸着自己撑不了多久的时候,我叫来了他们的族长。

    族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紫色人,眼睛有葡萄那么大,蹲在我旁边警惕地看着我,好像觉得连坐都坐不起来的我还能构成什么威胁似的。我说你可算来了,前几天我让送饭的人去请你都没得到回应,你别看我是外星人,照这么个关法我也是会死的啊。族长依然狐疑地看着我,但似乎放松了点警惕,我让他去把我的旅行包拿来,他想了一会儿,叫人去取来了。再次见到熟悉的包我感慨万分,同时也惊讶它的原封未动,虽然紫色人可能只是因为怕里面有什么像炸弹一样的东西才碰都不碰。

    我拉开背包的拉链,在场的人全都往后退了一大步,我示意他们不用紧张,然后从包里取出了一些食物。他们看着压缩饼干和火腿肠眼睛一阵发直,我告诉他们火腿肠可能不能吃了但饼干还可以尝尝,并且亲自示范吃了一块。族长这才敢拿一块放进嘴里,过了十分钟看没什么事才招呼其他人过来吃,四个护卫呼啦一下全挤上来,我的饼干登时就少了一半。族长吃了我的东西以后客气了许多,坐下来想跟我说话,还没等他张嘴我就打断了他,我说请把我扶到外面去,好吗?

    我靠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族长站在一旁似乎是想帮我理顺气息,但在看了看他硕大的手掌和可能在他眼里瘦骨嶙峋的我以后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族长跟我说,他们这里几百年都没有外人来,他们都以为人的皮肤就该是紫色的,看见黄皮肤黑头发的我和我身上奇异的布片还以为是入侵的怪物。我耐心地向他解释我是从一个很远的星球来的,我的母星叫地球,除了他们的紫色星球以外还有很多很多的星球,总之就是对每个不了解太空的人都必说的话。我好说歹说了半天族长和他的族人们才彻底放下警惕,并允许我在他们的星球上做调查,等我要走了的时候还组成了一支浩大的送别队。等我回到海王星以后差不多连着睡了三天,醒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新联合国总部打电话让他们给紫色星球送援助物资。

    在开始下一段旅程之前我好好回想了一下我的这段经历。正如紫色人认为只有紫色星球一个星球一样,我们也认为只有一个宇宙,但是事实是否真是如此,谁也给不出一个正确的答案。人类努力了一千年,连这个宇宙也只是才开发到一半,更别提别的宇宙,到时候他们是不是又会为了那个宇宙发狂,又会成为生产力的奴隶?他们会不会像抛弃地球一样抛弃这个宇宙?学校里还会不会有人类文明这个学科?我知道这些问题都会从上帝那里得到答案,可他每次面对人类的种种疑问的时候,都是笑而不语。

    我再次去濑名泉的星球是为了参加当时著名的“地球复兴”计划,收到邀请的时候我惊讶地往榨汁机里多放了一个番茄。虽然我仍然很想念一千多年前那个健康的地球,但当我听说它有复苏的可能的时候仍然选择不相信。众所周知,地球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废弃的被工业废料完全掩盖的灰白星球,乘飞船路过它的时候甚至看不到它原本的颜色。新联合国秘书长一个劲儿地让我放心,说他们已经派人前去查探了,地球表面上的垃圾确实被清理了大半,我笑着说难道这是神迹?矮胖的老人一下严肃起来:这就是神迹。

    我想了一晚上,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第二天我坐上秘书长的私人飞船去了地球,此前我一直定居在海王星,这个名字里有海的星球在新联合国准备赠送我一套房子的时候被我一眼选中。我的工作是记录各个星球上的风土人情,说的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公款旅游,新联合国也认为我是个活了四百多年的老狐狸,信得过我办事,就同意让我单独行动,也没给我留什么紧急求救号码,至于我在旅途中意外到达野蛮的星球并被拘留数天,那都是后话了。海王星与地球同属太阳系,搭上宇宙飞船瞬息而至,连紧张的时间都没有,我就看到了地球。

    秘书长知道我来自日本,特意降落在原来奈良的地方,之后又换成私人飞机载着我在太平洋上空缓缓绕了一圈。海上有很多天使,翅膀在身后舒展开来,微微扇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暴涨到足以遮天蔽日的大小。他们有的站在海面上,用钩子捡垃圾,有的悬浮在半空,手里拿着像渔网一样的东西,把网拉出水面时能看到里面的金属块。这是个繁重的工作,但他们却有说有笑,就像在做什么游戏一样。

    “他们确实在做游戏。”秘书长跟我说,当我们绕完一圈以后,飞得最高的那个天使拍了拍手,海面上的所有天使就都向他飞去,就像无数颗拖着尾巴的流星一齐划过夜空。我看见为首的天使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海面上所有的垃圾就被切碎了,像是最猛烈的疾风刚刚刮过。

    “他们就是这样清理地球的,要不是为了找乐子,他们根本不会纡尊降贵去捡垃圾,而是像刚才那样,一挥手就什么都没了,连带着海里的生物一起。不过我觉得,都污染成这样了,还有啥生物啊,直接全都粉碎得了,又快又方便。朔间前辈,你说是不是?”秘书长边带我在城里转悠边嚼天使们的舌根,我不禁有些好笑,这个新联合国的大人物不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反而陪我在这参观地球。他接着说:“我跟你说啊,这事你们都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上代秘书长有一天跟上帝聊天,无意之中说了句想让地球复苏,上帝说可以啊,上代秘书长吓了一跳,连忙问他老人家是不是开玩笑的,他老人家笑而不语。后来上代秘书长也忘了这事,没想到上帝还想着这茬……刚才你也看到了,天父已经派天使来清理了,这是他降下的神迹,我们准备派人每隔一百年就到这里做一次考察。要说这活可没人比你做的好了,朔间前辈,你看……”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片铅灰色的土地。它在被工业废料覆盖之前就已经寸草不生,在天使们清理掉所有的垃圾之后更显得光溜溜的,如同将死老人的灰败脸庞。那本厚厚的人类文明教科书又回到我眼前,我已经很久没想起它了,在我独自游荡在宇宙中的时候,它和地球一起被我抛在了好几万光年之后。我摩挲着身上黑色和服的衣料,扫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想象两千年前刚刚长出的新绿。我不知道秘书长把我带到了哪里,我们脚下可能是唐招提寺,又或者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踩在春日神社上。在两千年以前,是否有人穿着与我身上这件相似的衣服,撑着伞走过这条街道?又或者在一千年以前,有没有几个孩子手拉手前来参加春日祭,嘴里还在念叨着没做完的功课?

    他们大概不知道,在大陆的另一端也有人同他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知道刚刚抚过面颊的风里藏着多少人的欢声笑语。

    “请让我加入考察吧。”我说。

    这句话说完之后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才接到秘书长的电话,当时我正在参观一个有90%的面积都是海水的星球,放下电话以后我立刻就赶了回去。考察队一共只有十个人,每个人背后都是一个星球。当我打点好一切,走进秘书长的办公室时,我发现濑名泉也在这支小队之中。再次见到我他似乎有些惊讶,微微睁大蓝色的眼睛,但立刻恢复如常。秘书长看到我来了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站起来向其他人介绍我,其实用不着介绍,他们应该早就在电视上见过我的脸,也该知道我是第一批试吃长生药也就是濑名泉口中的破药丸子的老怪物。他们都是年轻人,是真正的年轻,有的脸上甚至还长着青春痘,秘书长叮嘱他们一定要听从我的指挥,又拜托我在旅途上多照顾孩子们,之后他又细细把考察的程序和注意事项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才让我们回房间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启程。

    晚上的时候濑名泉来找我,看上去比上次精神多了,还给我带了他们星球的特产。我咬着味道奇异但总体上不错的鲜花饼,听他缓慢地道歉,他说那天晚上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对我出言不逊,希望能得到我的原谅。我笑了,问他要不要听地球的故事,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我从原始人开始讲,讲到人口迁移农业革命国家建立制度更迭工业革命,讲到科技革命世界大战和之后的和平年代,再往后就不用讲了,那段关于人类发展科技探索太空的历史几乎是每个现代太空人都耳熟能详的。我讲的口干舌燥,让濑名泉去给我倒水,他若有所思地去了,又若有所思地端着水回来,在我喝水的时候还沉默地盯着桌面。我喝完以后,他轻声问我:“前辈,你还有别的和服吗?”

    他只比我矮了一点,身材甚至比我还要丰腴些许,穿着我的衣服还算是合适。我靠在窗边,手里捏着还剩半杯红酒的高脚杯,笑着看他一脸不自然地打量自己。他原来那套充满科技感还特立独行的衣服被随意地扔在床上,他自己还往胸口上缠了好几圈绷带,缠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问我缠得对不对,我忍着笑点了点头之后他才接着缠。等一切都搞定以后他挥了下手,这让我想起了大天使粉碎一切的一挥。他发觉我在盯着他看,皱眉解释说是在模仿古代日本人挥刀的样子。

    “我今年142岁,也算是个老怪物了。可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家乡。”濑名泉说,“我的家族授予我姓氏,却不告诉我它的含义,他们告诉我我是个日本人,却不告诉我日本长什么样。我小时候特别想知道关于家乡的事,可是没人告诉我,估计也没人知道,久而久之我就特别失望,告诉自己忘了那个早就是一片废墟的鬼地方。”他自己也倒了杯红酒,一饮而尽,“我越来越少想它,但我知道我忘不了。前几年金星上搞过一次复古主义时装秀,我当时恰好在金星,就看见了一套跟你身上这件还挺像的衣服,就是加了很多太空元素。主持人念解说词念了不一会儿我就开始想日本,想它以前是什么样,是不是比我现在住的这个破星球好看得多。”

    “所以你就对我这个故乡活字典敞开了心扉?”我笑着问他。

    “你想多了,我只是憋得太久想找个人倾诉罢了,正好你能听懂我说什么。换了是别人,如果符合条件,我也会对他说这些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旁边摸出一根烟递给我,我低头一看,是薄荷烟。“我这两天嗓子不好,只能抽这个,下次请你抽雪茄。”他解释道。

    薄荷的凉意混着烟草的气息滑入我的肺,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日本这个地方……”

    “超烦人的。”

    我哈哈笑着,伸手揉他的头,他的头发有很严重的自来卷,手感特别好。他啪地打掉我的手,把眼睛睁圆,恶狠狠地瞪着我。

    第二天我们就坐上飞船去了月球,临走之前秘书长还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这个话多的老人还想说什么,被我委婉地挡了回去。上了飞船以后,濑名泉坐在我旁边,他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地拿出眼罩和耳塞,把自己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准备睡觉。我听着他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稳,睡着睡着他的手还无意识地抓住了我和服的袖口,我往窗外看,在很远的地方有一朵美丽的星云。

    我皇御统传千代,

    一直传到八千代。

    直到小石变巨岩,

    直到巨岩长青苔。

    我轻声唱着,濑名泉在我旁边安静地睡着,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

    再到地球的时候它已经模样大变,地上看不到铅灰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浅浅的草。我们是先在月球降落的,那里还保存着通往地球的仅剩的星际通道。近年来全宇宙的旅游业都在蓬勃发展,但依然没有人愿意去地球,这个死去的星球上到处都是对人体有极大危害的污染物,它作为人类进化过程中蜕下来的壳被近乎永恒地遗忘在了原地,孤零零地旋转在靠近太阳的地方。离它最近的月球上挤满了人,但人们都对地球的事缄口不提,甚至多次要拆除星际通道,想切断与地球最后的联系,但每次新联合国大会就月球通往地球的星际通道该不该拆除发起的投票上胜出的都是不拆方,人们也就渐渐地忘了这事。

    如今这条通道再次派上了用场。我在进入通道之前拍下了随机的按钮,黑洞会把我们吐在地球的不同地方,我们会在当地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考察,每一百年一次。秘书长说他还要再选出一批人,在我们回来后的五十年后去地球,方便实时记录地球上发生的大事。在通道里我问濑名泉想去哪,他说这得问黑洞,于是我祝愿他被黑洞吐在一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上。

    我蹲下来,抚摸嫩绿色的草。在我离开地球的时候它差不多就已经是片不毛之地了,所以我从没见过这样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草。我把手掌盖在草尖上轻轻揉动,它们就在我的掌心上轻柔地画圈,我欣喜地抬头,想把这个关于生命的大发现告诉后辈们,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这才意识到我是独自降落在这片草地上的。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大概获取了如下几点有效信息:首先,人类早就出现了并且已经进入了文明时代。其次,我降落的地方属于罗马共和国。最后,按时间推断现在大概已经是旧世界的公元之后了,但发展得要比旧世界快。我把这些统统记在了我的笔记本上,两个月期限到后,我钻进了星际通道里。

    通往月球的星际通道原本只有一条,但新联合国为了方便分散在整个地球上的考察队员及时返回又新建了数量庞大的小通道,它们最终都会汇集到主通道里。当我被黑洞吐到月球上的时候我发现我又是最后一个,其他几个人穿的乱七八糟的,有的甚至还穿着草叶裙,正围着毯子因为寒冷和羞愧瑟瑟发抖。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显出疲惫的神色,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应该是因为知道了母星本来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很高兴吧。

    濑名泉坐在离小圈子稍远的地方,已经换回了本来星球的服饰,我从通道里出来的时候他正撕扯着一袋饼干,但怎么扯也扯不开,我走过去想要帮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把饼干放回包里。“走,我们去最大的饭店吃一顿。”他说。

    “干杯!”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队员们纷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嘻嘻哈哈地互相拥抱。一顿饭把他们变成了熟人,有个大胆的天狼星姑娘在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松仁玉米盘子上舀了一大勺,回手就全塞进旁边男孩的嘴里,对方呜呜嗯嗯地嚼了好久才咽下去。濑名泉坐在我旁边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一杯接一杯给自己灌酒。没多久他就脸上泛红,其他孩子差不多也开始往桌上倒。我啃着鸡翅饶有兴致地看着濑名泉,他还在喝,喝得满脸通红,身体也开始摇晃,终于他啪地抓住桌子,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晃晃悠悠地出了包间。

    他的房间在二楼,喝成这样我怕他上楼的时候再磕了碰了,连忙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就跟了出去。他像个柱子似的站在楼道口,回头看见我才抬腿往楼上走,我失笑,跟在他后面慢慢悠悠地爬楼,随时准备接住可能直接睡过去的他。好在他爬得虽然慢但是很稳,一路无事,他打开房门的时候又回头瞅了我一眼,我没办法,只好跟他进屋。

    “朔间前辈,黑洞把你吐在哪了?是美丽富饶的地方吗?”他坐在椅子上,努力把腰挺直,并邀请我坐到圆木桌的对面。我告诉他我掉在了古罗马的一片草地上,虽然我也不清楚现在是不是还叫罗马。他歪着被酒精浸润的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古罗马是什么地方,然后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表情比平时要柔和得多,仿佛一只张开壳露出柔软内在的蚌。“我到中国去了,他们那里正处于汉代,但是皇帝不姓刘,而是一个什么什么……反正蛮稀有的一个姓。我看到他们正在修建万里长城,这和你给我讲的不一样……我不是在怀疑你,我只是很疑惑,为什么到了汉代才开始修长城?之前的时代又到哪里去了?凭空消失了吗?”

    我知道他到了中国,在整理考察报告的时候我看了每个人的经历,甚至还有掉到原始森林里遇见猛兽,用了激光枪才得以活命的。他问的这些问题我也想过,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只能认为是旧时期的工业污染造成的地质变异并没有完全恢复,使得新世界的地理环境与旧世界有差异,再加上一些巧合性的东西,就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地球。我把我的猜想告诉他之后,他拄着胳膊出了半天的神,然后慢慢趴在了桌上。

    “那我还能看到原来的家乡吗,它会不会发展成跟原来完全不同的样子,那我参加这个计划还有什么意义……”他把脸贴在桌面上,这样做能让他滚烫的脸凉快一些。我伸手拍了拍他的头,他先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还主动往我掌心下面凑。会看到的,每个人都会看到他的故乡。我说。

    他抬起头看我,傻兮兮地笑着,脸红得像个番茄。他说他基本上没有朋友,在那个满是白色荒漠的星球上也是独来独往,只有我愿意陪着他给他讲故乡的事情,他很感谢我。我惊讶于他的坦诚,酒精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不过我希望他明天起来以后把这些都忘了,省得看到我的时候还觉得尴尬。他跟我说,他想看唐招提寺,我说我也想。

    “我皇御统传千代,一直传到八千代,直到……嗯……”他挠了挠头,皱着眉使劲想,我接了下去:“直到小石变巨岩,直到巨岩长青苔。皇祚连绵兮久长,万世不变兮悠长。小石凝结成岩兮,更岩生绿苔之祥。”

    后来的几次考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唯一让我惊讶的是人类发展的速度之快,照这样下去资产阶级革命指不定能提前五百年。另外还有一些令我啼笑皆非的事情,像修得晚了的长城和不知道姓什么的汉朝皇室,还有历史上的高卢总督不是恺撒而是换了个人,尼罗河改了名字,等等等等。

    在我第四次去地球考察的时候,我遇见了那个孩子,在我的家乡日本。

    我很幸运地被吐在了那个窄窄的岛上,起初我和前几次一样搞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但当我走到有人的地方时,我发现自己能大概听懂他们说话,就知道自己到了日本。当时秘书长跟我们说为了方便与地球复活之后的地球人对话,他建议我们去学当时的语言,一个叫大神晃牙的孩子嚷嚷着那都是什么时候的古话了谁能记得那玩意,秘书长直接跑了趟天堂请了那个时代升入天堂而且一直没有再投胎的灵魂给我们当老师。最后我和濑名泉都选择了古日语。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也认定总共这么多次考察一定能有一次恰好是降落在故乡上,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心脏还是在猛烈地敲击我的胸膛。我走过去跟一个中年人说我迷路了想让他帮忙指一下方向,他上下打量着我,似乎以为我身上的衣服是只有贵族老爷才能穿的,欣然让我同他一起进城。所谓的城其实就是奈良,我是在后来才发现的,他把我带到城里以后就去做他的生意了,让我一个人闲逛。

    我边走边打量着这里的街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人,看惯了太阳系的人满为患之后会觉得这里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当年那本教科书上基本上没有古代街景图,只有一幅清明上河图,但上面所绘也与我现在所处的这个街道大为不同。我不禁感叹上帝颇为孩子气的允诺竟真的拯救了一个星球,我也开始庆幸超光速旅行和长生药让我的时间和容颜近乎停驻。

    在向太空进军之前,人类终于研制出了不懈追求几千年的长生药,作为所谓的杰出的宇宙风土人情考察家,我获得了被新联合国永久免费提供长生药的资格,说白了其实就是半强制性地服药。当时我是以想继续为人类探索太空的事业做贡献为由接受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还抱有地球有朝一日能恢复生机的幻想,为了能看到那一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持吃这被濑名泉唾弃不已的破药丸子。现在它的效用被固定为一颗顶一百年,每个星球都有出售,只不过价格极为昂贵,想继续活的人就攒钱买,只想今生今世的人就用省下来的钱去享受。

    濑名泉与我还不同,他起初是被家里逼着吃药,后来是作为“地球复兴”计划的参与者免费得到了药,当他看着掌心里曾经被他讥讽为“破药丸子”的黑色药丸的时候脸色几乎和铁一样青,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他还想不想回家乡了,他瞪了我一眼,像吞刀子似的吞了那颗药丸。

    一到没人的地方我就从身后伪装起来的包里摸出照相机拍照,拍几张就放回去,等找到合适的机会再拿出来拍。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也变成照相机,让这座古老的城市永久地保存在记忆里,将来我或许会看着它一步步走向现代文明,如果新的地球最终也走向了与旧地球同样的道路,它也会与新地球一同毁灭吗?如果重生的结局必然是死亡,那上帝为什么还要降下垂怜?

    然而现实不容我思考那么多,我感到越来越晕,脚步也不稳起来。我有一次在距离太阳特别近的地方做考察,结果落下了毛病,比常人更不耐热,可能是奈良的阳光比较好的缘故吧,我绕进小巷里的时候已经站都站不直了,我不得不考虑找个客栈什么的地方休息一下。可我还没走出这条小巷,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第一个看见的是木头房梁,刚醒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我愣愣地盯着房梁瞅了半天才想起来之前的事。我中暑了,失去意识之前是在一条小巷里,现在应该是被什么人救了。想到这里我扭过头,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我床前打瞌睡,点头点的我都怕他一个没撑住扑在我身上。我想坐起来,结果刚支起身子腰部就一阵酸痛——这木板床实在是太硬了。和我同批的考察队员包括濑名泉基本上都对古代恶劣的生存环境有所抱怨,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也一直没当回事,可此时此刻我对木板床的不满还是足以冲掉一小部分见到真正家乡的喜悦。

    我的吸气声惊醒了坐在床边昏昏欲睡的人,他看到我醒了,过来扶我,把我又按回床上躺着。像是知道我的疑惑似的,他一边给我掖被角一边说:“你睡了两个时辰了,是我把你带回来的,这是我家,你不用担心。下次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在外面乱跑了。”

    “谢谢。”我说,“你是怎么……捡到我的?”

    “因为你刚好倒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呀。”
他回答说。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拿一把扇子蹲在地上烧水。这是一间又小又简陋的木屋,床铺只有一个,他应该是独自居住。在他烧水的工夫我险些又睡了过去,直到他端着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我才强打起精神。他鼓着腮帮子吹那碗水,像松鼠在吹它的松子,水只淹到碗的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吹了一会儿觉得可以了,就把我扶起来,把碗凑到我嘴边。我本来想自己坐起来,但我突然就停住了动作,可能我也是挺享受被别人关心的。我就着他的手喝光了碗里的水,有点烫,但可以忍受,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我不是他随便捡来的陌生人而是他患病卧床的妻子。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我的弟弟凛月,他小的时候我也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过他,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给我喂完水以后他坐到桌子旁边,拿起摆在上面的一卷竹简。我靠在墙上看他,说:“原来你还是个读书人啊。”

    他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是呀,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有文化的人呢,会写诗的那种。”

    “你还会写诗啊,真是能干。写一首给我看看吧?”

    “现在不行。”他说,“我马上就要到杂货店给人帮忙,你先在这里休息,等我晚上回来做饭。”他理了理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将要关上门的时候突然又把脑袋探进来问我:“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朔间零。”

    他垂下眼帘,自己念叨了一遍,然后微笑着说:“我叫英智,很高兴认识你。”

    一顿饭能让陌生的人成为朋友,那么一碗水也能。我躺在床上不无感慨地想。前三次考察因为语言不通,我很少跟当地人交流,考察队的人都自带了干粮,虽然免不了忍饥挨饿,但总算也能凑合活,必要的时候再靠打手势艰难地求得食物。我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他们周围,说不好听的,我就是在监视他们,我白天的时候观察人们的日常生活,晚上的时候窝在用银币租来的屋子里整理一天记录下来的资料,其实没有什么好记的,像观察日记一样,一天也就写两三行。因为语言不通,我也很少跟人说话,差不多只有在哼歌的时候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所以这次碰巧来到故乡,光是这里的人能听懂我说话就已经让我很感动了,更别提住进别人家里,还享受到主人的照料。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可以说是一直在旅途上,突然安顿下来,没多久我就感到疲惫不堪,困倦如同潮水一下下地击打我的脑海。我中暑的症状已经差不多消失了,身体也恢复了力气,但我还不想就这么离开温暖的屋子。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它实在寒酸,我又拿起那个年轻人留在桌子上的竹简,上面尽是些汉字,我大概只能认出一半。我回到床上,在被子带来的暖意中很快就入睡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醒来时昏黄的光线已经布满了整间屋子。地球得天独厚的位置决定了它能见到最好的阳光。我总是不满水星的阳光太强,海王星还要悬挂人造太阳,可我仔细想想,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看不到太阳的,在新地球上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漫步在哪个偏远星球上呢。最近干我这行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中也不是没有又努力又有天分的孩子,但这不代表“风土人情考察”这个领域就会兴盛,抱着环游宇宙的梦想而来,因忍受不了孤独寂寞而走,这样的例子我见得太多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劝他们好好地待在自己的星球上过日子,即使那不是故乡。

    我还想多看看窗外,然而下一秒窗就被关上了,救了我的年轻人笑吟吟地看着我。“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他问我。

    “太阳,太阳是最有趣的东西。”我说。

    看得出他精心准备了饭菜,虽然清淡,但摆了好几样出来。我举着筷子一一品尝,总体来说还蛮可口,但有一样做的十分难吃,我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内心的苦不堪言表现出来。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笑着告诉他饭菜很好吃,他不信,自己也挨道尝,当吃到最后一道的时候他脸色变了变,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吃完饭以后我躺在床上想什么时候该走,经过伪装的包就放在枕边,我知道它一定已经被动过了。他蹲在地上清洗碗筷的时候突然说:“如果你找不到住的地方的话,可以暂时待在我家。”

    我以一种探询的眼神看向他,他也回头看我。“你是外乡人吧?可能很不礼貌,我猜测你是因为什么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情才来到这儿的。在你找到回家或者继续前进的办法之前,我可以免费为你提供住处……但我也很穷,你要是住的时间太长,那我也无能为力啦。”

    我扭头看向他,他暂时停了手上的工作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睛很温润,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自带了笑意。“不会住太久的,我过几天就走。”我说。

    事实上我也没浪费他什么粮食,甚至还反过来给他提供吃的。当天晚上我就哗啦啦把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并撕开一袋巧克力味儿的饼干扔给他,他对什么都好奇,我请他一起吃饼干和糖块之类的东西他也毫不畏惧地接过来吃,末了先舔舔嘴唇再夸赞一句味道虽然有点怪但是很好吃。白天的时候他多数是外出帮工,在家的时候也就是读书写字,我则整理这一次的考察报告。我把在奈良被好心人捡回家的经历写进了报告里,用的是考察队统一发放的笔记本和中性笔,写的也是太空的官方文字,他握着竹简在桌子那头愣愣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喊了我一声。我抬头问他怎么了,他笑着说因为看我写的尽是些他看不懂的符号,还以为我是长了张日本人脸的外国人,所以又确认了一遍我的语言。我笑而不语,这两天我也喜欢上了这种沉默的表达方式,比如他指着照相机问我这是什么的时候,还有他坐在我床边发呆的时候。

    屋里只有一张床,这使得我在住进他家的第一天晚上就犯了难。我提议说我趴在桌子上睡吧,他板着脸说不行你可是病人,我苦笑着说我早就不难受了,他说那也不行除了病人你还是客人,让客人睡桌子也太失礼了。最终我们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挤在一张床上睡,可因为太挤了,我们两个那天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看见他逆着光抱着一大堆稻草进来,放在我床边的地上,他拿手比划了两下,找了一个我下床时刚好不会踩到他的距离把稻草铺了上去,铺成一个厚厚的垫子,然后拍拍垫子对眼睛睁了一半的我说以后这就是我的新床啦。

    我在他家待了五天,第六天早上蒙蒙亮的时候我就收拾好了一切,坐在床上等着与他告别。他似乎也感应到我就要走了,醒得比以前早得多,我跟他说,我要走了,谢谢你这几天的悉心照顾。他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问我:“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我摇了摇头。

    我决定留给他什么东西作为收留我的报答,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一支迷你手电筒递给他,并亲自示范该怎么用,他拿着海蓝色的手电筒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按下侧面的开关时光打在稻草上,他吓得差点把手电筒扔出去。看起来傻乎乎的,我这么想,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你见笑啦,我真不知道这个精巧的小玩意是做什么用的……嚯,比我想象中的沉呢。”他把手电筒放在稻草上,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我,“抱歉,这个我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你救了我,这是我的报答。”

    “我并没有做什么。”他叹了口气,“事实上,我在你昏睡的时候就翻了你的行李,里面虽然都是些见所未见的东西,但我没发现刀,也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所以我打算赌一把,把你留在我家。当你打开你的笔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杀掉我了,毕竟你穿得那么好看,一定是个贵族,才不会希望被我这个草民泄露了行踪。可我马上就发现你手里锋利的东西只有短短的一截,连手指头都插不穿,我正惊讶,就看着你拿它写出了像墨一样的文字。自此以后我是彻底相信你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了,所以也乐于为你提供帮助,但这个蓝色的东西实在是太贵重了,你已经给了我两枚银币让我做新被子了,这个我不能要。”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一时也有些发愣,我沉吟了一下,还是把手电筒递给他。“如你所见,我是一个贵族。”我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之后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还要买别的东西,我的行李装不下,所以我把这个送给你,如果你不收,过段时间我可能就要把它扔掉了。”

    他一听要扔,赶紧摇头:“那还是给我吧。”关于我随口瞎编的话,我也不知道他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我的目的是达到了。他按亮手电筒,把它朝上,光在房梁上到处晃,他玩得不亦乐乎,我看着他玩,嘴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外面天还没完全亮,光束在房子里很明显,我想起之前到偏远的星系考察时,有的星系的恒星很小,所以行星上几乎一直都是黑夜,人们不得不提着灯笼照明,我握着手电筒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走,找到适合采访的对象就关掉手电筒走过去,让他手里暖橘色的灯笼照亮我的脸。这样的星球一般都是刚刚开发或者开发了没几年,还很落后,生活条件与高度发达的月球和火星简直是天壤之别。

    “它叫什么名字?”他的话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我看向他,他已经关了手电筒。“手电筒。”我说,“你也可以叫它发光棒。”他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名字,还是选择了第一个。“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我一定要好好珍藏起来,不让别人偷了去。嗯,传家宝怎么样?”

    我笑了,我说你省着点用,应该能亮个十年。这在我看来不算什么的数字却也已经让他微微张开了嘴。他说它哪天要是不亮了,他就找人做个精美的木盒子,把它放在盒子里收起来。我在他家里用完了最后一顿早饭,背着包离开了他的家。两个月期限还有很长,这足够我多看几眼故乡。他往我的包里塞干粮的时候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呀,要是还能再遇见你就好了。我心想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嘴上说着嗯再见。

    我背着包走进六天前我昏倒的那个小巷,想拍个照纪念一下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我的相机里存了很多古建筑的照片,虽然它们大都是又小又破的木屋瓦房。下次来的时候它们可能就已经大变样了,这些建筑是注定要消失的东西,秘书长让我们把这些建筑拍下来,是单纯地想供人研究,还是只是想把这些注定要消失的东西留住?既然我们可以把不属于我们本身的时代的照片留在相册里,那为什么不能把手电筒留在古代?

    在星际通道的主通道里与濑名泉恰好相遇的时候我把这段有趣的经历和这个可爱的人讲给他听,听到我把手电筒送给了人家以后他不屑地说我无聊,跑几趟地球就以为自己在拍什么八十集电视连续剧穿越时空遇见你,还问我怎么不把全息通讯器送给人家,那个多值钱。我说给他他也不会用,手电筒简单易上手,而且没了通讯器你要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腿了怎么叫我去救你。濑名泉这次不说话了,蓝色的眼睛沉了下来,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新的秘书长告诉我们以后我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想要去考察的地点而不用跟着大部队一起点随机的选项,即使在一个地方待腻了也可以先回月球然后再走一次星际通道到想去的地方。虽然很麻烦,但总归是有了选择的权利,所以大家一致给了好评。出了办公室以后我看见濑名泉站在走廊最里面的窗户前,我反手关上门的时候他扭过头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跟他一起靠在窗台上。他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线条,他盯着走廊的尽头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朔间,每次考察结束之后我们都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吧?那待在地球是不是也可以?”

    我点了点头。濑名泉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就好,我要回地球找一个人,我们几十年后再见。”

    “濑名也认识新朋友了?”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不屑地撇撇嘴,转身离开了,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然而直到下一次考察结束,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大家都怀疑他是被黑洞吃了。在他们热烈讨论濑名泉是被困在热带雨林里了还是忘了最近的星际通道在哪的时候,我拿出全息通讯器试图与濑名泉联络。这个东西于我来说如同鸡肋,因为没有什么需要用到它的“紧急时刻”,也没有谁闲得无聊来找我聊天。可能是因为我太老了吧,孩子们都不愿意跟我说话。濑名泉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他看谁都是一副傲气十足的样子,除了我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朋友,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把通讯器扔了。果然,他没有接通。其他人面面相觑,我叹了口气,说他的那份报告由我来写吧。

    交完报告以后我照例继续从事我的本来工作,这次的星球是个离银河系很远很远的星球,属于还未被开发的区域,我负责将它的情况详细地描述一遍,科学院再根据我的描述决定要不要派人去开发。因为距离很远,我决定搭乘超光速飞行器,这是一种很昂贵的交通工具,但是只要我把身份证拿出来在工作人员面前晃一晃,他们就会乖乖地给我按免费算。

    我降落在目的地星球上之后先休息了一会儿,这个星球真的很小,只比足球场大一点儿,站在这端可以望见另一端的景象。在宇宙中这样小的星球还有很多,即使地质环境适合开发,这么小的面积也不适宜人类居住。我独自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坐了一会儿,打开手电筒照明,在笔记本上写下它“不适合居住”。光束照在石块上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喂我水的年轻人,他半夜惊醒之时也会用我送给他的手电筒照明吗?

    我代替濑名泉写报告的四十年后接到了濑名泉的电话,彼时我正窝在家里睡觉,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我爬起来接电话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看到上面闪烁的号码时顿时清醒了不少。

    “我扰到你了?”

    确实是濑名泉的声音,他那边很嘈杂,应该是在大街上。我努力敛去声音中的睡意:“没有,我刚醒。你现在在哪?”

    “月球。我马上就回地球,你不用来找我。”濑名泉说,“前辈,唐招提寺建起来了。”

    我愣了一下,胸口突然有点发堵,我移开话筒使劲吸了口气。“我知道了,找时间一起去看看吧?”

    濑名泉犹豫了一下,说:“好。”

    考察队已经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退出了,虽然马上又有新的人补进来,但总归是跟原来不一样了。星际通道升级之后大家都选择独来独往,濑名泉直接长住在地球,只有交报告的时候才会出现跟我见一面。渐渐地我也忘了这是第几次考察,只能通过每次都不一样的街景知道地球确实是在进步着的,并且离毁灭越来越近。

   我从离开地球的那一刻起就没放弃过它能复活的希望,即使很多时候我自己都想不起来。可是在它真的恢复生机以后,做了几百年人类文明发展历程见证人的我反倒开始不知所措了,在我陪故乡、陪母星走完这一程之后,我又该去往哪里呢?

    我是在美丽繁华的长安城遇见他的,他穿一身粗麻短打,曲着腿坐在小吃摊和蔬菜摊之间,太阳在他头顶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他的摊位里集市口很近,我差不多是在走进集市的同时就看见他了,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攫住了我,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我走到小吃摊前面时,有路过的行人指着一匹木雕的小马问他卖多少文,他抬起头,笑着说要六十文。我也就是在这时看清了他的面庞,他的容貌与几百年前极为相似,就连笑容也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我不知道这只是巧合还是造物主故意而为之,总之应了几百年前的他的话,我和他又遇见了,只是不知道在这张熟悉的面孔下是否还是那个温暖过我的灵魂?

    我决定做点什么创造一个与他对话的机会,于是我在小吃摊旁边蹲下,拿出笔和纸在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用的是汉字。我努力回想在海王星的家里被从天堂请来的老师一句一句教授古汉语时那位可敬灵魂的语音语调,但渐渐的我的脑子里全是和英智在又小又破的木屋里朝夕相处时的情景。盛着水的木碗,金黄色的干稻草,风吹走了灰尘使记忆复苏,我从脑海深处翻出了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一切。

    我突然想起了濑名泉,那个思念家乡却又固执地拒不承认的孩子,他也和我一样,找到了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母星的联系吗?

    我把纸叠起来握在手里,走到他旁边站着,因为不想打扰他,所以我把脚步放得很轻。他面前的地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木制品,从姑娘头上插着的木簪到一只手掌立起来那么高的木雕。他的手里还握着一个,正用小刀刻着,已经能看出来兔子的形状。他专注于手里的活儿,行人在他的摊前驻足他也没有反应,只有出声询问他才会抬起头微笑着报出一个数字来。到他刻完的时候摊上的木艺品已经卖出了三个,他把刻好的小兔子放在空出来的位置上,拍拍手并抖了抖掉在衣服上的木屑,做完这些后,他抱着膝盖望向对面,街上不时有行人走过,他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只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大约一分钟以后他坐直身体,扭过头伸手从小麻袋里拿出一块木头,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他抬起头冲已经默默看了他许久的我笑了一下:“让你久等了,抱歉。”

    我摇了摇头,绕到摊前拿起那只在我眼前刻好的小兔子,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作者掌心的温度。我摩挲着小兔子的脊背,赞道:“真是可爱的小兔子。”

    “谢谢。”他弯了眉眼。他以前就是这么爱笑,好像生活从没给过他任何打击似的。

    “可以帮我做一个刻着名字的挂牌吗?”

    “可以啊。”

    我把事先写好的纸递给他,他展开一看,脱口而出:“朝菌不知晦朔,黄河远上白云间,飘零君不知。”见我好奇地看着他,他笑着说:“你可能不相信,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读书人呢,会写诗的那种。”

    我愣了一下,终于确定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当时救助过我的那位。一股温暖的疲倦袭上我的心头,我索性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歪着头看他:“你还会写诗啊,真是能干。写一首给我看看吧?”

    “现在不行。”他摇了摇头,“我还要刻你的名字呐。”

    我撑着下巴问他:“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名字?”

    他也撑着下巴看我:“我就是知道呀。说实在的,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亲切呢,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弹了弹薄薄的纸片儿,眼睛亮得宛如太空中的恒星,“这个名字也是,明明是第一次见,我却觉得仿佛已经在耳边徘徊了很长时间。可我明明记得我没听过这样一个名字呀。”

    如果说在异国的街道上见到他是一件令我惊讶的事,那这位转世后的“故人”对我还有依稀的印象就让我感到惊异了。回去以后一定要记录在报告上,我这么想着。他低头端详着木牌,应该是在寻找最适合下刀的位置,手指在木牌上摸了几下以后他问我:“我得弄一阵子,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先去别处转转?”

    “你说呢?”我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没表现出一点想挪动屁股的意思。

    他扑哧一声笑了,抬起手用手背掩住唇。他从旁边放着的小麻袋里摸出一块木牌,上面还事先就打好了洞。他开始在小木牌上雕刻我的名字,灵巧的手指操纵着小刀在木头上游走,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十分赏心悦目。我看着他一刀一刀地刻,刻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抬起头朝我眨了眨眼睛,我也不好意思再盯着他看,于是扭过头去,准备帮他守着摊子。通过刚才的观察,我差不多摸清了他的木艺品的价格:簪子二十文,小动物五十文,再高级一点的就八十文。来打听木雕的人看他正在专注地忙活手里的东西,而我坐在他旁边,就以为我是和他一起卖的,但看我的水蓝色绣祥云和服又不像是个卖东西的,于是连问价的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我报上价格以后他们有的摇摇头走了有的点点头把钱币给我,我再把钱转交给英智——我姑且这么称他。

    他起初还会跟我说话,后来渐渐的没了动静,只是专心刻我的名字。我像他之前那样抱住膝盖,打量着整条街道,最后把目光固定在对面的青石板上。

    当我的思绪飘到海蓝色的公用电话上的时候,一枚木牌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回过神来,盯住左右摇晃的木牌看,它已经刻好了,我的名字用了镂空处理,我能透过缝隙看见对面的景色。我伸出双手接过木牌,好奇地看着这个躺在我掌心里的小东西,我的名字就雕在上面,好像连我过去的时间也一起刻了进去似的。我转过头,可敬的手艺人正在抻一个大大的懒腰,他在手臂伸到最高的时候冲我笑了一下。我也没忍住笑,他还是这样,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到我前面蹲下来,指了指我掌心里的木牌,问:“怎么样,还能入得了你的眼吧?”

    “很好看,谢谢。”我由衷地感谢。他从我手里拿走木牌,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还是和我一样高,粗陋的衣服也掩不住他的风华,他捏住穿在木牌上方的孔里的红绳,一手捏一端,让木牌垂在我的胸前,双手在我颈后将绳子打了个结。为了打结,他的胳膊环住我的肩膀,脸凑到我耳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这就像一个拥抱。

    “好啦。”他在我耳边说,然后退后几步,欣喜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我按住木牌,把它压在胸口上,他轻轻拂开我的手,把我的领口拉开一点,然后把木牌放了进去。木牌在我的内衣上着陆,我想了想,又把它拿出来再放进去,让它紧紧贴在我的胸膛上,听我的心脏的每一次跳动。

    我拿出一枚银币递给他,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这个小玩意值不了这么多钱。我说我觉得值就行了,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想了想,指了指地上没有被买走的那只木兔子说那这个也给我吧,他还想说点什么,在我的眼神威胁下把话吞回了肚子里。他说今天带来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所以要收摊了,我说我也要回客栈了,他笑着让我有想刻的东西就再来找他,我也笑着说如果再路过这里的话我会来找你的。我再也没踏上过这条街道。

    TBC

评论 ( 5 )
热度 ( 83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去以秋云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