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大街上。夜色浓重，这座城市却并未休息，街边还有各种各样点着灯的铺子正在营业，街上也还有男男女女正在闲逛。这是C市的夜景，是他已经熟悉的、就快要习惯的景色，而不是祠堂里柱子后面，他的葬身之地。
青年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他正站在路中央，却没人斥责他挡了路。青年看了看身旁经过的男男女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蓦地笑了起来。他把手插回兜里，继续向前走。
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实在是不知道该去哪里——阎王殿么？他确是该去报道了，像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应该会被发配到地狱里去受苦吧。可他到现在连个鬼差的影子都没看到，鬼会迷路，鬼差也会迷路么？还是说连阎王也不齿他这背信弃义、心狠手辣的恶徒，连个鬼差也不派，让他自己去找黄泉路。青年笑起来，他以前还觉得这城市里的人都是行尸走肉，现在他连行尸走肉也不如，是孤魂野鬼了。
好在他死得还算安详，不至于变成厉鬼。如果说他死的惨，那倒不至于，和死在一块的人比好歹还是个全尸。要说他死的不甘心，那倒是有些，不是因为年纪轻轻就死了，而是因为到头来也还是以一个罪犯的身份。不过他临死的时候太激动了，现在想一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他一个杀人犯，怎么还能回头去玷污自己神圣的职业呢？遗憾是真的，但也只能遗憾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轻松许多，倒盼着鬼差快点来勾他的魂了。以前活着的时候也想过死了以后是什么样，等到真死了，觉着也没什么稀奇。他边走边想，鬼差老爷难道也喝多了酒，所以才这么老半天也没找着他？他又想，我这是要去哪啊？
他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却想要个目的了。他停下脚步，看见前面有家饭店。鬼使神差的他就进去了，径直就往一个包间走，也没人拦他，他直接推门进去。门推开的同时里面的人回过头，看见他以后笑骂一句：“你小子掉厕所里了？菜早都上了。”
青年愣住了，他看着桌边的人，好一会儿才低声叫了一句：“方木。”
方木开了一瓶啤酒，先给肖望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本来不太饿，但看到菜以后还真有些饿了，于是先夹了一筷放进嘴里。对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方木抬起眼，看见肖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方木放下筷子，疑惑地问：“肖望？”
肖望脑子里乱作一团，听到方木的问话，震了一下，问：“怎么了？”
“你不是饿了吗？怎么还不吃？”方木指了指桌上的菜。
肖望连忙拿起筷子，夹了块肉送进嘴里。菜是普通的家常菜，看上去还不错，但肖望吃在嘴里却没什么味道。他张口夸道：“这菜不错啊！”
方木笑了笑，“快吃吧。”
肖望又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酒也是没什么味道的，也是，一个鬼喝酒能喝出什么味道？这么一想，肖望突然有些感激鬼差没立刻把他的魂勾走，还能让他最后再吃一顿饭。
也最后再见方木一面。
肖望看了眼正在吃饭的方木，不知眼前是真还是幻。如果是幻，是他的幻觉，还是方木的幻觉？他恍惚中以为自己的记忆全都是一场梦，现在才是真实的世界，他只是在和方木吃一顿饭，吃完还要去查案。方木喝了口酒，他也喝了一口，简直比白水还要没味道。他清醒过来，心中苦涩，却是自找。
他不敢再说话了，怕再多说一句，立刻就叫方木这人精察觉出不对。他会想起肖望早就变节了，是害死他兄弟的仇人，是祠堂里柱子后的一具尸体。那他们大概连这顿饭都吃不下去了，方木肯定恨不得亲自把他扭送到阎王殿，看着他被酷刑折磨。
肖望正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到方木也在打量着他。肖望担心方木发现他是鬼魂，方木觉得肖望今天很是古怪。方木不是多话的人，以前吃饭也多是肖望在活跃气氛，但肖望今天一言不发，方木也没什么话可聊，觉得很是无趣。他心里记挂着老邢的案子，筷子一放就要告辞：“你吃吧，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肖望低喝一句：“别走！”他回过头，看见肖望手撑着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竟是一点声音没有。方木奇道：“怎么了？”
肖望勉强笑了笑，说：“你再坐一会儿呗，我一个人吃也挺没意思的……我马上吃完。”
方木更奇怪了，看了肖望一眼，又坐了回去。肖望刚才还闷头吃喝，现在眼睛却一直盯着方木。方木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问：“你到底怎么了？”
肖望只是摇头，说：“喝酒吧。”
他举起酒杯，一口气灌下去，方木想了想，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肖望这一杯下去，像是醉了，愣愣地伏在桌子上，冷不丁问出一句：“方木，你拿我当兄弟么？”
方木不明所以，回答道：“当然。”他斟酌了一下，又说：“所以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一定帮忙。”
他以为肖望是遇到了什么事才表现得这么奇怪，不料肖望只是摇头。肖望根本就没醉，一个鬼怎么会醉呢？他不过是假装借着酒劲，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话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方木，你恨我么？”
方木只以为他是醉了，好脾气地回答：“当然不。刚才不是还说我们是兄弟么？”
肖望连连点头，方木想到什么，又笑起来：“你不是总说么，我俩在一块准能干大事。”
肖望的神色又变得悲戚起来，方木看他这样，心里不知怎的也凄凉起来，软了声安慰他：“我真不恨你。你指的是让我放弃查老邢案子的事么？你也是为我好，我知道的。”
肖望怔了怔，笑起来，“但你不会放弃的，不然你就不是方木了。”
方木也笑了笑，“没错，兄弟。”
两个人一齐笑起来，方木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肖望聊着。肖望说的都是些他们以前一起破案的事，时不时还要举起酒杯跟方木碰杯。方木因为要开车，喝得不多，点的酒基本全让肖望喝了。肖望一边喝，一边追忆。
“我在火车站接你的时候，你一过来，我就懵了。当时我就想，你这么弱不禁风的，真的是我要接的那个人么？”
肖望习惯性地去拿杯，杯里却没有酒了，他又去拿瓶，瓶里也没有。肖望怔了怔，喃喃地说：“没有了。”
“嗯。”方木说，“走吧。”
方木去结了账，回来看见肖望还在发呆。肖望抬头看见方木回来，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两个人走出饭店，肖望回头看了眼沉沉的夜空和亮着的霓虹灯牌，跟着方木上了他的吉普车。方木问：“你跟我回局里？”
肖望看着方木，说：“好。”
饭店离市局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两人下了车，方木径直往局里走，走了几步发现肖望没跟上来。他疑惑地看着肖望，肖望笑了一下，说：“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醒醒酒。”
方木点点头，走进市局，差点跟杨学武撞个满怀。杨学武一见是方木，急忙揽住他，“你可回来了！快点，有新情况！”
方木愣了愣，推开杨学武。他在后面看到了一脸疲惫的米楠，还有其他的几个同事，大家都在为“城市之光”而焦头烂额。方木只是出去吃了个饭，回来还要继续忙案子，可他却觉得有些不对。他看向外面，自己的吉普车停在那里，旁边空无一人。
鬼使神差的他就抬腿往外走，要到车旁边去。杨学武等的不耐烦，一把拉住他，说：“你还干什么呢？快跟我上去。”
方木“嗯”了一声，跟杨学武上楼去了。